前日收到范美忠新書《永遠的鄉愁》,裡面是對八十多首古典詩詞的解讀,翻到其中一篇《春曉:管它花落知多少》,乃知人論世之作,把這首小詩放到大唐盛世之中,認為孟浩然寫出了大唐帝國自信開朗、外向豪放的時代精神。
忽而想起羅曉暉的兩本書裡,也提到過《春曉》,知而後言,見解裡有別樣的風姿。
我翻翻這一位的大作,再瞧瞧那一位的專著,覺著這兩位蜀地友人,對此詩的理解頗有些不同,有些見解恰好相反,有些地方則可以互相補充,想起去年與他們同席而坐,聽他們高論整個下午的時光,一位眼鏡如瓶底,一位散發弄扁舟……音猶在耳,於是游戲心起,試著把二人的心得,逐段分列,交織在一起,自然地形成了三個生動的回合,有來有往,讀得人樂而開笑——
范:睡個好覺懶覺似乎是很平常的事情,以至於我們可能都忽略了它的條件之苛刻。「春眠不覺曉」,固然說明春天氣溫的宜人,在沒有空調暖氣等現代制冷或取暖設備的古代,要在寒冷的冬天和炎熱的夏天睡得這麼好是挺困難的,然而更重要的是既無形而下之俗事也無形而上之虛無憂心。
羅:這些意見不能說沒有道理,但都很難說全面和深刻。讀詩大忌,在擇其片言,而失其大旨。拈出一言半句,容易偏離詩的本意。比如看到「春眠不覺曉」,就說睡眠安穩,疏散閒適,其實就是誤解。「夜來風雨聲」,詩人如何聽見?這不明明說詩人在晚上也有枕上失眠、臥聽風雨的心事嗎?
范:早晨醒來之後,急於上朝坐班的官員沒有心情關心花落知多少,趁著春雨忙於春耕的農民不會關心花落知多少,肚子餓得睡不著覺的陶淵明不會關心花落知多少,在黑暗時代痛感無路可走的阮籍不會關心花落知多少。關心花落知多少的人都是吃飽了撐的,花落知多少之關切純粹是一種悠閒的、超功利的、無目的的生命和審美之詩意關切。
羅:我以為,這首詩表面好像是寫文人的閒適落寞,而它的深層,是通過喻示生命的「花」在無人知曉的夜晚中隕落,來表現生存的寂寞,生命被忽視、被遺忘的普遍狀態。塵世間眾生渺小,用蘇軾的話來說是「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人們卻都有像花的開放一樣展現自我生存的執著願望;但人的一生,都難免在別人的「不覺」中過活,在無人關注的「夜來風雨聲」中悄然消逝。「處處聞啼鳥」,白晝的春天是多麼熱鬧啊,可是夜晚的春天卻有那麼多的死亡在不被關注地發生。這首詩隱藏著詩人對人類寂寞生存的大悲慨。
范:春花之凋零讓人感到美好春天的逝去,聯想到青春生命的流逝,愛情及所有美好事物的消逝,乃至整個生命之短暫無常。劉希夷感傷「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杜甫感嘆「一片飛花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秦少游深慟「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然而孟浩然呢,他憂愁嗎,他真的在乎花落知多少嗎?如果他真的在乎,馬上起床出門一看不就知道了嗎?或者至少也如後來之李清照問一下僕人:「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不就知道了嗎?然而,孟浩然產生花落知多少的念頭之後,很可能既沒有問別人,也沒有起床出門去看,而是醒了之後還繼續在床上賴著,對春花之凋落他雖有淡淡的關切和惆悵,卻也並不是那麼在意。這種對花落及時間流逝乃至死亡之不著意的態度,仍然是既跟個人有關,也跟時代有關。
羅:要把詩句的意思串通起來,進行聯系和比較。前兩句寫的是春天的早上,說的是「生」;後兩句寫的是春天的夜晚,說的是「死」。前兩句中的鳥鳴,是「生」的聲音;後兩句中的「風雨聲」,是「死」的聲音。孟浩然這首詩寫的春天,並非我們所想象的是一個只有生機的春天,這個春天裡還有死亡。這不是一個單面向的春天,而是一個既有生又有死的春天。在春天白晝的生機背後,隱藏著昨晚春夜裡一場盛大的死亡。這場死亡悄無聲息地發生,很盛大,但發生在夜裡,不為人所關注,這就傳達出了一層生存寂寞的悲感。「生」與「死」的對比,就是這首詩的主題結構。因此,讀詩,讀文章,一定要前後勾連。
在我看來,范氏以今人讀古詩,如一個成年人回溯童年往事,有著歷歷在目的「後見之明」,調動了古人所不知道的後發優勢;而羅氏呢,文本細讀功夫堪稱一流,「有生又有死的春天」言之有理,發前人所未發。
回味著兩位朋友的截然不同的賞析,對這首小小絕句的迷戀感油然而生。
林庚有言:「絕句好像是投一塊石子到水裡,它不但打起一個浪花,而且還引起了整片的漣漪。又好像是一個插入天空裡去的青翠的山峰,我們自然就想起那連綿的山脈。一首絕句只有四句,其所以不嫌短的緣故,就在於是一點突破,全面展開。」
施蟄存《唐詩百話》裡沒有提及《春曉》。
金性堯《唐詩三百首新注》裡的說明就寥寥一兩行:
「一場風雨,不知道給春花帶來多少災難。幸喜天已晴了,處處都有鳥兒們在啼唱。字數不多,語言淺明,含意卻曲折深遠。這就是好詩。」
倘若讓我來,怎麼解釋這首詩呢?也許我會借林庚「一點突破,全面展開」之語,問自己也問共讀的人:突破的是哪一點,可以用一個字回答嗎?
我想,隱藏的答案,也許是——聽——前人多有提及,進而,不妨在這一點上推開渲染,小詩評的題目可以叫作:《一首閉著眼睛寫出來的詩》。
春眠不覺曉:不要睜開眼睛,繼續眯一會兒
處處聞啼鳥:嘰嘰喳喳,驚擾了我的晨夢
夜來風雨聲:「聞」字的管轄權越界而出,跨省追捕到昨夜的聲響
花落知多少:接續昨夜的迷思,回到清晨的心念一動,這一動念也許正是反抗沉沉睡意、反抗地心引力的動力——起來吧,去看看花兒吧。然而,睜開眼睛之時,也就是詩歌結束的那一刻……
以上仍嫌囉裡囉嗦,可以更簡潔一點嗎?
好。這首東方小詩,在西學典籍裡有直接對應的注疏,詩篇裡的金句,一解開就發出亮光,令《春曉》的詩境豁然開朗,那是延續一生之久的恩典——
Weeping may endure for a night,but joy cometh in the morning.(Psalms 30:5 KJV)
雖夤夜而哭泣,朝來則有歡聲——委辦譯本的泠泠古調,與不折不悔的孟浩然甚為相得。(網絡轉載)
網主批注:鍋子和范老師的解讀很妙。生死論不敢苟同。沒人會對幾朵花用力那麼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