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大小多少,報怨以德。圖難於其易,為大於其細。天下難事,必作於易;天下大事,必作於細。是以聖人終不為大,故能成其大。夫輕諾必寡信,多易必多難。是以聖人猶難之,故終無難矣!
為無為
「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為無為」,這種說法看似矛盾,因為「為」構成了對「無為」的否定,既然要「無為」,那麼放下即是,什麼都不做不就是了嗎?為何還要為呢?這就需要追問:什麼是無為?「無為」即去掉我執人為,效法天道自然。此等無事之事,無為之為即是修道,即是對大道「至味」之品味!
然則人類社會和芸芸眾生早已混沌鑿七竅,深陷欲望和執念之迷途,心靈為世俗名利和妄為亂作之雄圖所捆縛,人心早已勢利貪著,機詐百出,存在之本真早已異化,欲無我無為,復歸質朴自然,何其難哉!
欲望和理性之主體構成了此在自我之囚禁。現代社會之核心預設即是對主體及伴隨主體而來之名利欲望和觀念知識建構之高度肯定,真可謂「我欲望故我在」,「我思故我在」!欲望無非是「我」在欲望,觀念無非是「我」在執取。那麼「為無為」無非就是做「損之又損」的減法,不僅去掉名利物質欲望,而且要去掉因各種名相知識而來的觀念之執,歸根到底是破「小我」之執,這就太難了,須絕大的修行之「為」方能破除之。
如能破除我執之胡亂妄想和作為,回歸自性本體,似乎總該真的「無為」了,然仍須有所作為,那就是體認自己之天命,將自身之獨特個性和天賦發揮出來,以回應和實現自己之天命。即以自身而論,余曾有改變基礎教育,影響政治社會之理想,並為此瞎折騰十幾年,然捫心自問,余非孫中山,亦非蘇霍姆林斯基,怎可為此虛耗光陰和熱情!余內心最大之熱情為何,所感到意義者為何,最大天賦為何!曰人文學術也,經典研究和解讀也!
故此吾余生之為乃在於遍注道儒釋之老莊列,四書及《金剛經》等主要核心經典,則工程浩大,真能逍遙無為乎!余自今及後十年幾乎所有精力皆將貫注於此也!然此等浩大精進之為,乃余天命之所在,由體發用,雖為亦無為也;雖念茲在茲之大事,亦可曰「事無事」也;而如此無為之為,終歸亦是生命修行朝聖之旅,與經典之對話,亦是對超越色相,「至味無味」的大道之品味和領會!
報怨以德
「大小多少,抱怨以德。」「大小多少」何意,歷來以為難以理解。如果從上下文邏輯關系來看,強調「為無為」的修行目標之後,就是如何做之修行法門了。既然這樣,那麼這裡就可以解為「把小看作大,把少看作多」,也就是說雖然修道之目標很遠大,然須自小事和易事入手,再加上「報怨以德」的寬恕之道,即是「事無事」了。
在如何「報怨」之倫理原則上,孔子有不同之觀念。《論語·憲問》記載:「或曰:『以德報怨,何如?』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孔子認為,對於人與人之間的恩怨,應該遵循對等原則,如果以德報怨的話,那麼你怎麼回報恩德呢?最多不過是以德報德,這跟回報怨恨的做法一樣了,回報恩德和回報怨恨就沒有拉開差距。政治倫理要求的是世俗正義,而世俗正義必須要求罪過和懲罰之對等相當,恩德與報償相當。這樣才更能防止人們為惡,並鼓勵民眾為善,如此方才可能建立起一個符合正義的倫理和政治秩序。
然而不僅老子強調「報怨以德」,基督也教導說:「不要與惡人作對。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轉過來由他打。」;「要愛你們的仇敵,為那逼迫你們的禱告。」參照起來看,我們就明白了,「抱怨以德」乃是天道之法則,它並不否定「以直報怨」的世間倫理法則,而只不過是構成了對它的超越。
「以直報怨」雖是世間正義和秩序之所必須,然而它仍然建立在我他恩怨對立之基礎上,此等二元對立造成的結果是人與人之見的排斥和分裂,從而無法在分離者的愛之結合中恢復屬靈之共在,而除非與天地宇宙萬物融合為和諧之整體,我們就不能回歸天道。「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亦「報怨以德」之義。相對之善惡恩怨乃是小我之分別見,而無差別,無條件之愛和接納乃天道絕對之善的體現,修道之人自當效法天道無條件之愛,包括對仇敵之愛,如此才能自施恩抱怨的捆綁束縛中解脫出來而超越入道。
圖難於其易
圖難於其易,為大於其細。天下難事,必作於易;天下大事,必作於細。是以聖人終不為大,故能成其大。夫輕諾必寡信,多易必多難。是以聖人猶難之,故終無難矣!
「為無為」之修行證道當然是很難的,然可自易事和小事入手,因為天下的難事,都起於易事;天下的大事,都起於小事。此處我們不局限於修道的維度,而是自學習做事的普遍性來看,或許會有很大的啟示。「天下難事,必作於易」,甚至可以被理解為「難事是由易事合成的」;而「天下大事,必作於細。」也可以被理解為「大事是由小事構成」。我們可以說「積易成難,積小成大。」
我舉自己中學時學數學的例子來說明「天下難事,必作於易。」記得當年高考的時候,數學試卷最後一道題是解析幾何題,學過解析幾何的都知道,解析幾何的計算是很麻煩的,解這樣的題也是此前學過的諸多公理定理和數學公式等知識的綜合運用。那麼這樣綜合性的數學難題就可以被還原為一個個簡單的數學知識,而只要把這些簡單的數學知識吃透了,學扎實了,再加以組合運用,這樣的高考難題也就變得容易了,而吃透掌握基本的數學定理和公式是比較容易的。這就是我之所謂「難事可以被分解為易事,難事是由易事構成。」同樣,面對其他的難事,你也可以把它分解為細小的基本單元,那你就有了下手之處,並且難事也就變得容易了。再說一個當年不怎麼刷題,卻能最有效率對付數學高考的秘訣:那就是把教材上的基本公理定理及其相互關系吃透,把數學公式及其相互推導搞清楚,把教材上那些最基礎的題弄明白,再稍做點教材之外的綜合性難題就可以了。
至於「大是由小構成,多是由少構成。」那就更容易理解了。舉個錢的例子,如果平時掉了一塊錢在地上,你可能都不想彎腰去撿,因為嫌它太少了。然而如果中國十四億人每人給你一塊錢,你卻可立即成為十億級別的富豪。既然這樣,就可以把大事分解為小事,就舉我自己遍注群經之十年規劃為例,這個事情看起來是很難的。要完成如此浩大之學術工程,就得把解讀儒釋道經典分解為先解讀道家之老莊列三經,這就沒那麼難了。再自三經中的《道德經》一經入手,這個難度就更小了。再自每一章入手,那就一天就可以搞定了,這甚至都不能被稱作難事,而可以被視為易事了。而如果難事都這樣被分解,那世上就沒有難事了。
「聖人終不為大,故能成其大。」就是聖人無論內德之修行還是事功之完成,皆自易處小處入手,切實篤行,堅持終身,則終成其大矣!
多易必多難
「輕諾必寡信,多易必多難。」在句式上是並列結構,在意義上卻是偏正結構,重心在「多易必多難」一句。雖然前面說了難事都可以被拆解為易事,大事都可以被拆解為小事。但有些人乍見難事如泰山般巍峨聳峙,頓生恐懼之心而躲避之,此乃避難就易。然而難事並不因為你躲避它而消失,一個人在學習,工作和人生中,總難免要碰到一些難題難事,如果你總是躲避它,那麼難題難事逾積逾多,逾到後來,你逾會被難事壓得喘不過氣來,最後只好無可奈何,絕望呻吟:「我太難了!」
相反,如果你總是迎難而上,不是每一個困難都克服我,而是我克服每一個困難,結果最終其實就沒有什麼困難了!
高中時的同桌跟我關系很好,我們同吃同住同睡,中午都要睡午覺,晚上都是十點半以前睡覺,周末我必看武俠,他可能還會學一點。結果我應屆直接考上北大,他復讀兩年考上自貢師專。我沒比他多花一分鐘時間學習,我的學習方法他也都知道。除了智商差別外,還有別的原因嗎?我仍舉一個學數學的例子。
我的同桌看到一道數學難題,他還沒開始做之前就已經畏懼了,裝模作樣地搞了五分鐘安慰自己之後就感嘆說:「這道題太難了,我不做了!」於是這道題被轉到我手上,我就會在晚自習兩個小時的時間內,竭盡全力,嘗試所有可能的思路來搞定它。如果不解出來,我甚至晚上都睡不好覺。我從來不畏懼數學難題,累積下來,這些難題對我來講就變得容易了!
就以做學術研究而論,在中國文學史上,也許最難懂的文學作品是李商隱的一些詩和魯迅的散文詩集《野草》,我個人則認為《野草》比李商隱的詩更難理解,是諸多難懂之最。在大學時候,我讀《野草》,雖有感覺,但基本上也是每個字都認識,但組合起來理解卻感到茫然。然而此種困難卻激起了我的斗志,我下定決心一定要讀懂它,於是買讀各種研究解讀《野草》的專著,然皆不滿意,終以自己寫了《民間野草》一書而告結束。讀懂《野草》的收獲是巨大的,通過與《野草》的對話,我極大地提升了自己的生命深度和思想高度,並獲得了與海德格爾之《存在與時間》直接對話的能力。
其次是零九年暑假讀黑格爾的《小邏輯》。黑格爾的哲學著作屬於大家都知道該去讀,但又都望而生畏,敬而遠之,從來不敢開始閱讀的哲學書。然許多人雖未讀過一本黑格爾原著,卻喜歡大談辯證法或批判它。我則決心啃下來,於是自《小邏輯》開始,暑假裡每天早上啃讀幾頁,最後一個多月時間終於讀完了。結果受益無窮,功力大漲!
再次是一一年啃下《莊子·齊物論》。《齊物論》篇向稱難解,我甚至認為除《易經》外,在以文字寫成的中國哲學著作中,它是最難讀的,比《道德經》還難。一開始我也是一籌莫展,牛吃南瓜找不到開口的地方,對它的內在理路,奧義所在,完全摸不著頭腦。然正因為它難,我就一定要攻下來,否則它高深莫測的存在會是對我之智商領悟力及意志力的雙重羞辱。
結果幾個月時間之內,我基本把包括《齊物論》在內的《莊子》內七篇攻下來了。你固然可以說吾悟性高,之前又讀過那麼多西方哲學著作,也經歷過那麼多的人生,所以條件和時機皆已准備成熟。盡管如此,也並非輕而易舉,如果我望而生畏,退卻放棄,那麼,《莊子》奧義就依然對我封閉,余之生命,思想和學術之境界和藩籬,也就無法得到進一步的提高和拓展。
此正所謂「聖人猶難之,故終無難矣!」吾非聖人,更當迎難而上,亦終無難矣!(網絡資料匯編)